来源:《茶文化》
世上人生,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呢?细想,似乎是没有,正如青萍末的一点风息,晴空里的一毕云意,都会在适时适候纠缠起一些遭遇,一如酒入愁肠,茶潜心底,心领神会之际,自然而然就会碰撞出一些故事,以及说法。就说茶吧,清澄温厚的液体,堪可作静默无声的倾诉,恍同临镜,即便光线不足,而那玲珑的心事却分明凸现在那模糊的景象上,有那么点直逼眼脸的锥心,抚慰梳理一番,该恍然便去恍然,该彻悟也就彻悟,大体就这么回事了。回看那眼前一盏,光洁的杯壁沾挂着茶色,也算是品味人生的一种留痕吧,那就留下来好了,留下来也就记忆如昨。
合该是这样的场景,窗外,雨意淅沥,像是忽远忽近嘈嘈切切的私语,像是那飘忽的思绪,一会跑远了,一会又偎贴过来,那些细碎的步子,便时而紧,时而慢的,十指挠心一般,弄得人只想着把那盘心思端出来,痴痴地守着,也不一定就为了等什么。窗内,茶气氤氲,心事连绵,茶一杯接着一杯,热了又凉了,满口茶香,已抵得住烦恼侵扰,书翻了一页又是一页,读不尽的人生,味不尽的茶意,就是这个样子,也是这个意思了。一切都是为了追忆,以及记忆吗?是铺开记忆如烟,还是记忆散落如握,记忆究竟有着多远,一生,一段,一刻之前?
普鲁期特说过,记忆是人一生的脐带,有谁会想过要自行剪断呢?博尔赫斯也说过,人生是由记忆构成的,通过记忆,人才得以与自己同在。此刻,现实的一切都可以是远的,权当背景吧,这一大段虚空白中,什么都不必放了,就留一杯茶吧,此刻的诉说隐隐然就会溢出些况味,茶色的尽头便是沉吟的开始。
降生的这个城市四季不甚分明,我大概也如一粒春种夏收的种子,随着雨霁暑热长着,气候的原因,那性灵里满是湿漉漉的。如此湿润的底子,是正可以用来储蓄些况味心思的。后来我一直在想,这样的境况是否与茶品暗合了一段缘。
那段缘起,是旧城老区横街窄巷青石板道不干的潮迹,是弥散在屋檐下骑楼底不老的衍传。我该是快到上学的年龄吧,文革的如火如茶推演到南广州,许是路途迢递,又许是这里信奉的是茶水人生自斟自饮,那运动的火灼燎人便有点后劲不足了,日子在这缝隙里怎样的过法就是怎样的滋味。这时,天多半还没大亮,如萤的街灯罩着一重水汽,一副昏蒙随便的面相,七曲八拐的街巷还没完全醒来,偶有早起的邻人,在街角的公用水龙头洗涮,水柱击打桶底的响声,像是催促着步态拖沓的早晨。我的小手就包在阿嬷色斑沉潜的老手里,急急地相跟着,天天被阿嬷早早的唤醒,天天被她带到邻近的茶楼饭店饮早茶。
都是些胡子花白的老字号了,大元,大三元,东乐,乐成林,发记,惠如……旧式的格局老式的铺排,火车硬席那般一档档的卡位,多少也把那嘈杂的人声挡隔了一下,若是冬天,那蒸腾的水汽就会徘徊在头顶上方,雾蒙蒙的,若是夏天,那老式的铜叶大吊扇就会摇摇晃晃地旋转起来,把那些人声翳热搅拌发散开去。我像在看幻灯片小人书似的,看着眼前的一切,似懂非懂。时至如今,当我在暮春三月那个令人心紧的日子,送我那年岁近百的阿嬷归土时,将近一个世纪的漫漫长路,就这么燃点成灰了,而依然活在世上的,便是我此刻的追忆,我终是有点不明白,阿嬷为何小不点就把我带去茶楼那地方,是让我早早亲近茶品茶性吗?缩坐在卡位角落里的我,时常就浑然不觉地迷糊起来,似梦似醒,几近是一样的。陷落在嘈杂里,心却是很静,那一口习惯了含在口里的茶,苦涩回甘,甚是提神。想必是从这个时候起,我费了相当的境界,要看该看的一切都尽在眼里了,都沉在肚内乾坤了,然却是静默无言,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,反正心思薄如蝉翼,振翅动静,该通透的通透,该了然的了然。我终于晓得把那粗瓷厚实的一杯茶,托在手里,转过来转过去的看,看那茶色,闻那茶香,日子一久,越来越沟联起一份投契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