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郑宇晖
“老茶客”是孩提时德庄老伯给我起的绰号,如今他老人家巳过世快十年了,但每当夜静更深写稿时,凝视着桌子上那杯浓茶,脑海总会浮现德庄老伯的茶和他的如茶人生……
德庄老伯和我的太爷爷是医道上的好友,他们闲来无事时总是凑在一起品茶,互相交流疗治病人的心得。于是,小时候的我便时常跟太爷爷到他家。
德庄老伯的家是二层楼,楼下是会客厅。里面有一张很大的红木炕床,床上有一只摆茶具的小方几,床前有个小茶炉。每次我到他家,德庄老伯总会拿出一件他自己做的小玩意给我玩,有鱼头骨做的鸟儿骨骼模型、薄竹片削的鸟儿、乌贼蛸做的小船。最常见的是一把用纸折的小扇,我便会去搬只小凳坐在茶炉前,一边听他们坐在炕上谈些我永远也不可能听懂的话,一边以纸扇给茶炉扇火。有时因觉得好玩,便上下左右地对炉儿乱扇一通,把炉里的炭灰扇得纷纷扬扬,将自个儿的脸也熏黑了。这时,德庄老伯便会把我抱到他怀里,替我擦干净,然后说:“好了,老茶客,我们来喝茶。”他把小杯中那玛瑙红般的茶呷了呷,将杯送至我唇边,一股热气腾腾的清香窜入我的心肺,引诱我一次又一次地喝下那些先是略带苦涩后又感甘香的茶。
德庄老伯泡茶时是极细致、极讲究的,除按传统的功夫茶道讲究要“高冲低注”、“关公巡城”、“韩信点兵”外,泡茶时无论饮者多寡,都必是三杯,说是“茶三酒四”。每杯茶也永远是八成满,因为“酒满敬客、茶满欺客。”坐在德庄老伯怀里看他泡茶,便会被他那股神圣凝重的情绪所感染。这时也往往会发现有一片耀眼的光斑从门口撒入,那是对面那幢小楼上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。它斑驳迷离地映在德庄老伯的脸上,和他那些被岁月刻成阡陌的皱纹一起构成一幅含意深邃的风景画……
德庄老伯爱茶,为人也如茶般清澈、甘纯。他老人家医术很高明,但“原则性”很强。摆高官架子的他不医,持重金压人的也不治。因此一辈子他得罪过不少奸商狗官,日子也过得甚为清淡。但如碰到一些生活窘迫的病人,他不仅分文不收,还倒贴药钱。德庄老伯八十四岁那年,有一个寡妇带着她的小孩来请他老人家看病。德庄老伯三张处方便把那孩子久治不愈的病治好了。那寡妇欣喜万分,买了四个苹果、拿了一个红包来答谢德庄老伯。德庄老伯得知那寡妇是靠在罐头厂打临工糊口时,非但坚决拒收谢礼,还掏出五块钱给那孩子去买营养。那寡妇一直过意不去又无以相报,后来得知德庄老伯好茶,那年中秋节的前几天便把家里贮藏多年的一小包“茶胆”拿来送给德庄老伯。那天上午德庄老伯去出诊,回来得知情况后便不顾家人的劝阻,冒雨亲自把茶拿去送还那寡妇。可是他老人家在半途不慎摔了一跤,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过世了,过世时他怀里还紧紧地揣着那包茶……
现在我也爱喝茶,但每每都是往杯里揣几颗茶叶,冲上水便完事了。每当我端起茶杯,总有一种感觉:“老茶客”应是德庄老伯,而不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