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之爱茶，延自少时，又异于少时。儿时居北方乡村，乡间素有饮茶之风，茶风粗犷。记得祖母家中有一口大铁锅，口径应有六七十厘米之巨，家中一切蒸煮煎烹事宜，譬如炒菜蒸馍、煮面做汤，乃至祖母用靛青煮染粗布，皆用此锅。

   　煮茶，亦如此。其原因，一者家中仅此一口锅可用，二者家中三代同堂，人口众多，饮茶量大，非大锅无以满足，三者所用茶叶，极粗老，其实杆多而叶少，非大火煮之，难现真味。我们的居家生活中，茶是亦水亦汤的。我还清晰记得，那些年月，尤其是夏秋季节田中收割栽种之时，家中老幼全要下农田，分工有序，与天争时，抢收抢种。

   　那时节的饮食则真可谓之“极简主义”，为农忙备好的玉米饼，春天腌下的咸菜，再有的就是一大海碗茶了。一家围坐，便是一餐。即便如此，还常是已错过饭时良久。围坐，其实也常是在田间地头。我喜欢将饼泡在凉茶汤中就咸菜来吃，那时何曾知道今日以茶入食的诸时尚。可见，茶入我族文化之深，虽乡间野孩儿，亦可自由运用和创造。后来学得“粗茶淡饭”的成语，脑海中浮现的，就是这农忙之中一家人的那餐饭。

   　及稍长，与许多农村孩子一样，我生活的重心极大地偏于求学。知穷而后勤，学业优异，便在乡人的注视中积攒起全部气力，跳龙门。漫长的求学路上，茶，不舍不弃，不即不离。搪瓷缸、各种形状的罐头瓶子、条件稍好后是铁制保温杯，便是茶具了。从未意识到过各种茶具饮茶有何殊别。喜好茶艺后，总怀疑对茶具之讲究实是故弄玄虚，后经反复比对，才转怀疑而为信服。按弗洛伊德主义去探寻，概算所出有因吧。

   　再之后，离开乡村到城市求学，经过城乡转换之跌宕，融入都市的车水马龙，流连于都市，就业，成家……这几乎是一代人命运的图景。一路艰辛，多因天资中庸，也就无怨怼之意。所走之路，中规中矩，乏善可陈，则归之慧根所限。

   　及至而立，却渐有翻然觉悟之意。一种可约略称为“中国人意识”的念头，日渐清晰坚定，非刻意而为，若河流山间，蜿蜒而至一新奇处，自己亦觉惊异。中国人亦儒亦道之精神风骨，亦耕亦读之生活状态，淡雅含蓄之审美底蕴，修身养性之处世方式，丝弦书画之休憩娱乐，等等诸项，于我都有如磁石一般的吸引力。

   　茶，亦在此时，不期之间，跃入一个苏醒的心灵。于我，此时的茶是旧友加新朋。旧友，自然是因它伴我自儿时，那时我还是无知无识的乡间泥巴小子。新朋，是因它等待了我三十年，终于因缘际会，领我进入新的境遇。

   　以前喝茶，是无心喝茶，或说茶与我是完全交融一体的，是生活天然的一部分。现在用心爱茶，倒重新作回了小学生，觉得茶陌生新奇，自觉从头习茶起来。我之习茶，颇像闭门造车，无师，亦无路数。无师，便以茶为师，无路数，便随性之所至。有未尝过之茶，便想法设法或讨得或购回，试之。喝茶之间，每每有惊喜。茶之种种，如人之种种，各有精彩。只是，有的精彩则精彩，无奈不喜之。所喜的，亦不顾忌他人或褒或贬，或雅或俗之评点。

   　我所喜之茶，其一是龙井，虽不辨真假，确喜其平和清浅若山泉之甘甜。概因我个性中缺霸气，内心底里尚宁静淡泊，所喜之茶便亦如此。其二是一款寂寂无闻的绿茶。友人从浙江家乡寄来，采自山野之间的无名绿茶，干茶墨绿，形态寻常，味无奇巧，却自有一脉未加修饰质朴天然的春野气息。

   　若一女子，纵无国色天香，只要具一种清雅淡定的气质，则足以让路人顾盼。其三是铁观音，其风韵迥异于龙井，我喜之，概个性中亦深藏浓郁奔放的一面，我自懵懂，而由茶显之了。铁观音可作天生丽质、自小得宠的譬喻，需好加伺候、千呼万唤，方肯显露真容。所以冲泡观音，只好按图索骥，即使置一计时漏钟于茶海边，似也不算过分。冲泡得法，其香夺人，热情奔放，久久回甘。每每想，若终生日日饮观音，应有浸于仙草玉液中之功效，百年之后魂归轮回，所舍的肉身定会因蕴香太多而不腐朽。

   　其四是岩茶。岩茶冲泡亦有程式，然我发觉，岩茶之冲泡，似其茶风，其实未必如此考究，可稍简约随意为之。其香，其甘，直白坦率，没有欲说还休、欲推还就、半遮半掩的扭捏之态。直白处，常使初始者唯觉其苦。岩茶之魅力，不在于第一面的魅惑，而在于作别后的思恋，那种莫名其妙的思恋。我喜岩茶，概因岩茶恰似我心目中理想之“老男人”品格。“老男人”者，并非指白须花发行将就木之岁。若依古风，而立之年，距自称“老夫”，相去无几矣。

   　爱茶，喝茶，但品茶却不精细。如同我这粗壮笨拙的农人之手，见到钢琴之类的物事，便惶然不知所措。而在味觉上，少时粗茶淡饭，狼吞虎咽，及后自立挣钱糊口立家而略有盈余，又胡吃海塞，对味觉的敏锐，或蒙昧未开，或已摧毁殆尽，总之，论及辨茶之精微，仅落得门外逡巡，不知可否有登堂入室的可能。

   　在都市喝茶，常想起在乡间喝茶的情形，常想起老家，便记挂老家的亲人。新茶上市的季节，特地挑选几色茶叶寄回。每次会小心取下价格标签。父亲作了近四十年的乡村会计，常不以元计价，而是精确地算出，这一斤茶叶，值几十斤猪肉，几百斤玉米……而他不知道我自己觅到享用的茶，常有远贵于此者，想来心生愧意。

   　即便如此，那一点新茶，也几乎必定存放成陈茶。乡间从来敬重茶，尤其敬重好茶。家有好茶，必小心珍藏，遇有贵客、喜事，才洗净手，洗净满是豁口和裂纹的粗瓷碗壶，煮水量茶，郑重泡来。何况，这是千里之外，孩子寄来的名茶。